我們的筆觸,已經不能抵達魯迅曾經抵達的領域。不管是因為文學生態惡劣,還是因為寫作者個人的逃避和自我保護,總之魯迅觸及的,很多我們不能觸碰。比如我們就寫不出《紀念劉和珍君》那樣的散文。
——小眾,玄武
(《魯迅對當代中國文學的警示意義》,摘在“跨語際對話:文藝評論國際論壇——世界性與民族魂:當代文藝視域中的魯迅傳統”上的發言)
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
魯迅是誰
陳丹青
一
我們可能都會同意,幾十年來,中國歷史遠遠近近的大人物幾乎都被弄得面目全非。而魯迅的被扭曲,是現代中國一樁超級公案。從五十年“政治話題”到近二十年的“魯迅爭議”,中國畢竟有所進步了,今天,魯迅的讀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魯迅生前的語境。
但這并不意味著魯迅的“還原”。
魯迅先生的壽命是五十多年,他死后被政治化也有五十多年;魯迅著作是一份遺產,被極端政治化的魯迅是另一份遺產。魯迅的幽靈、魯迅的讀者,八十年來始終在兩個魯迅、兩份遺產之間游蕩。
看看西方。譬如但丁、蒙田、莎士比亞、歌德、黑格爾、托爾斯泰、尼采、馬克思……都是巨大的歷史公案、文化公案,他們在身后也不斷被解讀、塑造、發掘、延伸。他們屬于不同的國族和時代,但不屬于政權;他們對文化與政治發生深遠影響,但從未被現實政治吞沒;他們的主張階段性過時了,因為后人接續了他們的文脈;他們歷久常新,因為他們早經熔鑄為文化之鏈與歷史坐標。
魯迅身后的命運正相反:他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頭牌,但始終抵押在政權手里;他對現實政治其實毫無影響,卻淪為政權的超級打手;他被懸置,但難以過時,因為他身后既不曾出現、也不可能出現等量齊觀的人物;他歷久長在,不完全由于他著作的影響,而是最高規格的孤立狀態;他的全集一版再版,但與當今文化難以建立活的關系。
相比被封殺、被遺忘,魯迅身后的命運與處境更其詭譎,更其悲哀。
九十多年前,魯迅的大愿是:“救救孩子!”
今天,我們的命題可能是:“救救魯迅”!
二
我始終覺得,魯迅根本無法還原,重要的不是魯迅,不是還原,而是“我們”的變化。
最近,香港鳳凰臺來訪,給我一組關于魯迅的質疑。有的早就聽過,有的聞所未聞。在半小時訪答中,我無法展開談論。現在順著問題想下去,我清清楚楚看見,問題在我們,在那份魯迅政治的遺產。
其一,魯迅可以商榷嗎?
這是典型的奴才思路,是極權文化才會提出的問題——所有人物與思想都可以“商榷”,理應 “商榷”。但我不用“商榷”這個詞,那是中國式偽爭論的代用詞,吞吞吐吐,躲躲閃閃。當“商榷”二字得以流行的年代,正是抹殺批評,禁止懷疑的年代,我們是思想被封鎖被掐滅的幾代人證。
其二,魯迅的精神是否被繼承?
我的回答是:假如魯迅精神指的是懷疑、批評和抗爭,那么,這種精神不但絲毫沒有被繼承,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鏟除了。我不主張繼承這種精神,因為誰也繼承不了、繼承不起,除非你有兩條以上性命,或者,除非你是魯迅同時代的人。最穩妥的辦法是取魯迅精神的反面:沉默、歸順、奴化,直至珠圓玉潤。
其三,魯迅喜歡罵人,是否導致人們互相攻訐斗爭的惡習?
阿彌陀佛!這樣的問題需要回答么?有趣的倒是看看別的國家、別的時代,文學家思想家怎樣罵人:有人問福樓拜最近在干什么,他說,我在繼續詛咒我的同胞,向他們頭上倒糞便;托爾斯泰一輩子罵人,誰都罵,罵皇帝和教主,罵莎士比亞和尼采,罵前輩赫爾岑,罵老朋友屠格涅夫,當然,也罵他自己;尼采的咒罵則指向整個基督教世界,他說,天下只有一位基督徒,那就是耶穌,而“耶穌教”是兩千年來歐洲最大的政治……
三
我們幾代人早已被塑造為另一群物種。我們的思維模式、話語習慣、價值判斷及無數生存細節,幾乎無法與魯迅及他的同代人銜接對應。我們的困難不是不認識魯迅,而是不認識我們自己。要還原魯迅,恐怕先得借助魯迅的生存經驗,做一番自我還原:
譬如,
魯迅在中國數度遷移,但不必到派出所申辦戶口或暫住證;
魯迅與好幾所大學有受聘解聘的關系,但從來沒有一份人事檔案尾隨其后;
魯迅有身居高官的老朋友,但從未受制于任何單位領導;
魯迅被特務監視,但弄堂里沒有居民委員會;
魯迅的文章常被封殺禁止,但從未寫過一紙思想匯報與書面檢討;
魯迅被多位友朋明攻暗傷,但并非出于卑怯的檢舉揭發;
魯迅被不同陣營污蔑圍攻,但從未被國民政府“打倒”并發動全國性批判;
魯迅活在戰禍頻仍的時代,但從未領教過舉國民眾的武斗;
魯迅最擅逃亡,但不是為了逃避隔離審查、監督勞動或遣送下鄉;
魯迅活畫出舊文人孔已己的凄慘末路,但對學者教授淪為囚犯或賤人的經歷毫無感知;
魯迅為我們留下永恒的阿Q,但絕想不到阿Q同志后來可能當上役使鄉民的村長,甚至縣長;
魯迅私通亂黨,名列通緝,但從未被戴上一頂右派或現行反革命帽子,所以,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被平反的狂喜與委屈;
許多人譏嘲魯迅是位“紹興師爺”,可他從未經手一件我們時代哪怕最卑微的“冤假錯案”;
兄弟失和誠然是魯迅最難釋懷的內傷,此外,要論無可申說的個人委屈和無妄之災,他身后的大小文人都比他閱歷深厚;
晚期,魯迅主動閱讀馬克思學說,但從未被命令以唯物主義檢討、修改、以至公開否定自己的著作;
不消說,他從未申請入黨,從未聽說全國文聯作家協會,從未被阻止或恩準閱讀“內部文件”,從未由于行政級別分到或分不到一間住房,從未受過哪位人事處科員的威脅或奉承;
他的葬禮與為他抬棺的巴金同志的葬禮完全不同,不是國家操辦;
他被覆蓋《民族魂》大旗的殊榮不是根據國務院或中宣部的指令;
還有,魯迅生前從未見過糧票和布票。
四
八十年歷史,是我們與魯迅成為彼此的異類的歷史。
今天不論怎樣談論魯迅、閱讀魯迅,我們的感知系統或研究手段,其實都很難真的奏效。在我們的上下周圍,魯迅那樣的物種滅絕了——豈止是他,偉大的早期國民黨人,偉大的早期共產黨人,偉大的革命者與啟蒙者一代,在今天的人群與人格類型中,消失凈盡。
我們只有一位魯迅。當我們這代人被縱容閱讀魯迅及不準閱讀胡適,乃出于同一的原由和性質。而魯迅死后,他的價值追求便被成功地窒息:或者割裂、或者歪曲,休想繼續傳遞、提升、展開。
魯迅的大半命題在今日中國遠未過時,卻被迫停在過去時。同時,那份政治化的魯迅遺產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輸至今,看不出停止的跡象——在中國,魯迅和馬克思各有分工:魯迅專門負責詛咒萬惡的舊中國,馬克思專門負責證明社會主義的必然性。
而今 “與時俱進”的國情又將魯迅和馬克思的臉涂得又紅又白,他們仍然被孤零零吊在中國現代史上空,既當圣人,又做惡人。
不是嗎?今日千千萬萬中學生大學生對馬克思或魯迅敬而遠之,又不得不與之周旋:他們年年必須背誦馬克思教條(俗稱“馬概”)以便通過政治考試,又年年被迫閱讀魯迅并書寫讀后感。
什么是馬克思主義?魯迅有哪些價值?孩子們根本不在乎。在今日知識譜系中,馬克思與魯迅被重視的程度是半世紀以來最低點,除了屈就而厭煩,年輕人對他們沒有尊敬,沒有愛。
這也是為什么維護或質疑魯迅的種種絮叨,均難發生真的影響和說服力。
魯迅早將自己燒毀了,他的價值可能照亮的,應該是我們——我們愿意被照亮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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